「我不在的時候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

「嗯。」

「要聽阿公跟阿姨的話。」

「好。」

我們站在人來人往的機場中央。

她身邊放著三個巨大的行李箱，讓人不禁懷疑她自己一人到底能不能拖著它們走到登機口。

「過來，抱一個。」她張開雙臂想抱我，我急忙躲開。

「才不要！這裡都是人欸。而且剛剛在車上已經抱過了。」

「最後一次了。說不定下次見面妳已經不想跟我抱抱了。」

於是我站在原地，讓她緊緊抱住我。

她的身上有陌生的香水味。是那個男人送她的禮物。

我想起兩年前的那天晚上。

-

那天，我們在路邊攤吃晚餐，她突然用稀鬆平常的語氣告訴我，「我遇到了一個很特別的人」。

其實我已經在她的手機相簿裡見過那個「特別的人」，但我露出吃驚與遲疑的表情，放下碗筷。「什麼意思？」

「我有交往的對象了。之前去美國玩的時候認識的。可是妳是我女兒，所以我想先問問妳能不能接受我有交往對象。」

「又沒關係。想跟誰交往是妳的自由。」

她鬆了一口氣似的笑了。

「謝謝妳。妳果然是個懂事的孩子。

「那如果有一天我嫁去美國，妳想跟我一起去嗎？」

「……妳要嫁去美國嗎？」

「沒有啦，我說如果。」

「我想留在台灣。我英文又不好。而且阿公年紀大了，我想在台灣陪他。」

「好吧，這些就再說吧。現在也還沒確定。說不定幾個月後我們就分手了。」

「哈哈。不會啦。」我再次拿起筷子，吃完了那碗飯，思緒卻是一片空白。

-

我的出生是場意外，而且不是場美麗的意外。

我的父親因為我這個意外而娶了媽媽，卻在婚姻中不停傷害她，媽媽臨盆時甚至不在她身邊。我出生後沒多久，媽媽便和父親離婚了。

媽媽在懷我的時候，所有人都建議她墮胎。我有個不負責任的父親，當時的她卻有著遠大的夢想與未來。

一旦生了我，她的夢想也會隨之破碎，化為泡影。

但她毅然決然生下了我。

「就算只有幾個月，妳都還沒形成人形，但畢竟還是個生命。」她說。

她告訴我，做了這個決定，她不後悔。

但這個決定終究對她的人生帶來劇變。在生下我之後，她放下自己的理想，找了一份有穩定薪水的工作。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當老師。如果可以，我想當舞台劇演員。不過因為要照顧妳，所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舞台劇演員賺不了什麼錢。」

於是我們母女就這樣倆相依為命，過著平淡卻幸福的每一天。

直到她告訴我，她找到了她所愛，也願意真心愛她的人。

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接受。但她為了照顧我，付出了自己的人生。現在我長大了，而她想去追尋自己的理想。如果我再像個小孩一般緊抓著她不放，杜絕她愛人與被愛的可能，對她而言是一種殘忍。

所以我說好。沒關係。

但我仍然在心裡祈禱他們總有一天會分手。這樣我不用像小孩一般耍賴，媽媽也會留在我身邊。

結果，完全相反的，他們的感情越來越好，每天在電話上聊天，媽媽也開始在暑假去美國和他住一兩個月。

她的「如果」成真了。

-

某天我剛洗完澡，準備要回房間睡覺的時候，媽媽叫住了我。

「妳過來一下。我有些事要跟妳說。」

她坐在餐桌一端，並示意我坐在餐桌的另一端。

「我之前告訴過妳我們今年八月底會結婚對吧？妳決定好要留在台灣還是去美國了嗎？」

「什麼啊。我好不容易考上桃園第一志願了欸。我英文又不好。而且阿公年紀也大了。而且聽說美國高中霸凌很嚴重……」

「所以，妳想留在台灣？」她凝視著我的雙眼。

「……大概吧。」我聳聳肩。

「可是這樣我就不能就近照顧妳了。我一年可能只能回來幾個月。」

「妳真的嫁過去的話，跟他要磨合一陣子，還要找工作，也沒有辦法好好照顧我吧。」

她思索了許久，拿出一張紙條和一隻筆。

「那妳要答應我一些事情。」

「什麼事情？」

「如果妳要待在台灣，每天晚上都要跟我視訊通話。不用太久，十幾分鐘就好，讓我看看妳的狀況。」她在紙條上列出了第一點。

「喔。好啊。」

「然後，要聽阿公跟阿姨的話。」她寫下第二點。

「嗯。」

「有重要的事情，我希望妳第一個想到的是我。」

「例如什麼事情？」

她搔搔頭。「例如……被男生搞大肚子。」

我翻了個白眼。

「我是認真的。如果真的發生了，我會很生氣，我會罵妳，可能還會打妳，可是在那之前我會先盡力幫妳。所以如果發生了嚴重的事一定要告訴我，好嗎？」

「好啦。」

她在紙條上寫下第三點。

「最後記得，妳需要我的時候我一定會趕到妳身邊。我去美國跟他在一起，試著找到適合我的生活方式，但妳仍然是我在這世界上最愛的人。這點永遠不會改變。」

「嗯。所以我可以去睡覺了嗎？」

「……好，快去睡吧。晚安。」

「晚安。」

-

「妳什麼時候要登機？」我問。

她低頭看了看手錶。「差不多了。」

「好吧。在美國保重。」

她點點頭。「妳也是。要記得那張紙條上寫什麼喔。」

「紙條？」

「之前我要妳答應我的那三點。那張紙條我放在妳房間桌上。」

「噢。我……」

機場廣播打斷了我的話語。

媽媽再次看了看時間。「……我差不多得走了。」

「嗯。」

她一邊拉起行李把手，一邊轉頭看向外公。「爸，她就麻煩你照顧了。我每個月會匯錢回家，也會打電話回來，你不要擔心。」

外公不發一語的點了點頭。

「那我走囉。」她說。

「掰掰。」我朝她揮揮手。

她獨自一人，拉著那三個對她來說過於龐大的行李箱，笨拙的前進著。前進的同時還頻頻回頭。

第一次回頭，我注意到她哭了。

第二次、第三次……每一次回頭，她臉上的眼淚就多了一點。

媽媽哭到妝都花了，一旁的路人紛紛側目。

不知道她身上的香水味是否有被眼淚沖淡了一點。

最後，她向我揮了揮手，便下定決心似的不再回頭，融入人群之中。

那一瞬間，所有想說卻未曾說出來的話全在我的心裡爆破。

不要走。

留在我身邊。

『所以，妳想留在台灣？』

我想要妳留在台灣。

『我去美國跟他在一起，試著找到適合我的生活方式，但妳仍然是我在這世界上最愛的人。這點永遠不會改變。』

我也愛妳。

所以，拜託不要走。

「走吧。」外公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紅著眼眶，跟著外公離開了機場。

我坐上後座，看著後照鏡中越來越遠的機場，終於哭了出來。

外公專心在開車，沒有發現。

我哭的時候總是不發出聲音，但媽媽不知道為什麼總會發現。

只是，現在媽媽已經不在我身邊。

我擦了擦眼淚，看著劃破清澈藍天的白色飛機雲。

或許時間和距離會像飛機雲，將我們劃成天空的兩半。或許某天，當我們看著彼此，卻不再像過去一樣親密。

但即使真有那天，我還是會努力跨越一切去愛妳。

我會好好的。我已經長大了。

所以，不要擔心。

一路順風。

這篇文字利爽，一氣呵成，看似簡單的敘述，文字也平易不雕琢，卻精準表達母女彼此的心情。相當動人，相當虐心的一篇小品。

這是一篇衝突性很強、也很有戲劇張力的作品。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對話表現以及場景安排，都十分成熟到位，裡面所要表現的感情也相當動人，最後點出「成長」的內涵，使人動容。

不卑不亢，有點逆來順受的冷靜寫法，讓這篇散文顯得平常又有點反常。勝在故事和情節，以及節制情緒的簡明敘事風格。這篇散文把認命這件事寫得非常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