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子和我的事
國立中央大學附屬中壢高級中等學校
陳乃瑄
【得獎感言】
謝謝教我們散文是什麼的哈利老師；謝謝包容我的父母，我都說在唸書但明顯沒有；謝謝聽我碎念的阿菲，還好有你提醒我不要趴在桌上寫字。也謝謝評審老師的青睞。
記得前陣子因為好奇查過人類圖。我不懂，但我好像是要聽薦骨回應再做決定的人。當時崩潰了一下下，我的薦骨有洞啊！不過現在覺得，如果說這篇是我薦骨寫的，好像也合理。可能咆哮才是它回應我的方式。無論如何，做自己決定的事感覺
很好。
【得獎作品】椅子和我的事
坐在教室的椅子實在太難熬了。
壓上那幾片硬塑膠，我感覺臀部左側那塊多餘的肉被擠上去，一大團脂肪堆在一塊，前後扭動幾下才能找到比較不痛的位置。坐幾分鐘，左腿已經麻痺了。把一隻腳跨到椅子下的橫桿，大腿的骨頭會撐起一些臀部的壓力。過幾分鐘就換一隻腳，然後再換到桌下的兩側，最後又換回來。有時運氣不好，怎麼也喬不到舒服姿勢，只好把左腿盤上椅子，放下來，又伸到桌外⋯⋯
「欸你一直撞到我的桌子。」
「啊，抱歉、抱歉。」
我發現趴在桌上可以緩和一點臀部的不適。寫字時，就會把上半身都靠上去，臉貼著桌面寫。當然，不用多久腰也開始痛了。又要再想個姿勢緩解這些。
可我又不想說，我恨不得把整個我都藏起來，這怎麼能說？我在那套桌椅上就沒辦法靜著十分鐘，完全是個坐不住的怪小孩，從小學到現在，愈來愈嚴重。
實在不喜歡這些硬邦邦的桌椅，但我也離不開它們。坐在那裡，像開啟某種結界，隔絕了我的事和他們的事。他們一個人拉著一人開始跳舞，又拉去一個人大聲的講些八卦然後誇張的笑。其實，我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但他們也不會拉上一個好好坐在座位上的我。只要坐好我的位子，我和他們就一點也沒有相干了。坐久了也會習慣。
很難熬，但至少我的事只有我知道。
可凡事都有例外的時候。
他們抓起我的手，硬是把我拉出結界。我從椅子上站起來。那一刻，我只想到我的褲子，我今天穿了哪一條？
想起來，買褲子也是一項大工程。
尤其是牛仔褲，要找到適合我的簡直堪比登天。先選一件褲管寬度比腿寬很多的，再選一件寬更多的，到試衣間比較哪一件腰圍能穿過臀部，又不會鬆得掉下來。
我討厭全身鏡，但試衣時卻不得不看。站在鏡前，我就是我。沒有外套或長版上衣遮掩，我故意藏著不看的自卑，跟著我身體的種種缺點被硬是拖到我眼前。日光燈從天花板和鏡子後面刺出，我身體的曲線被完美的襯托在鏡子裡，發著光。
吸氣、吸氣，然後快速側身。臀部凹凸不平的從鏡子腫起，異常的脂肪爭先恐後地擠著同一側的皮膚，我看見自己在鏡子裡膨脹。再不轉身，那坨可怕的肉大概會衝破鏡子，我整個身體就四分五裂了。
最後我都是奔跑著出更衣室的。
「適合你嗎？」媽媽會問。
「可以。」
我的事我知道就好，久了也就習慣了。
不過還好，我今天穿了運動褲。我來不及拿外套，就被拉到中間了。他們嚷嚷著說要幫我唱生日歌。祝你生日快樂、生日快樂⋯⋯我站著，想起這些多出來的肉也在生日那天和我一起出世。
出生幾個月，父母就發現它了。記得我小學的時候，它也小小的，還沒有想衝破哪裡。我通常會忘記它。可能在游泳課換上泳衣暖身，伸展四肢，把手離開我的身體時，會突然想起來；或者躺在地墊上，要做起第一下仰臥起坐，牛仔褲的車線壓痛它時，也會想起來。
然後我長大，它長得更大，我就不曾再忘記過了。
生日歌唱到了英文版，周圍多了幾個湊著熱鬧的人。我想逃走，但最後還是站在中間。我只想到我的事。今天的上衣是不是不夠長？沒有外套遮著他們會不會發現？我拉了拉衣服的下襬，感覺腿又麻了。
我想起媽媽說的話。
這個狀況久久會發生一次。我出門前可能會發瘋似的尋找一件夠長夠厚的t-shirt，因為那天的天氣實在穿不住外套。我疑惑為何女版上衣喜歡把衣襬做短，袖子還長它幾十公分。我會在服飾店嘲諷的說，那穿起來會像某種猿猴，但心裡是想說，那我又不能穿。我會一邊重複的批評衣服設計，一邊像猿猴一樣在家裡翻箱倒櫃。那些買的時候覺得夠長的，出門前又都不夠長了。不能怪父母，只好對著衣服和自己生氣。媽媽通常不會說什麼，但有時還是會忍不住。
「到底誰會注意你？你以為你是林志玲啊？」
我其實不太熟林志玲，不過我確定大家都會注意她。但我也會注意那個人換了新鞋、這個人穿了同一件衣服兩次、這堂課的老師都把戒指戴在左手拇指，但他今天沒有戴。那他們真的不會注意到我嗎？這時候就好想把一切都怪給媽媽。但每次聽她講完那句話，我就會認命的穿上衣服出門。
雖然我沒什麼好注意的，但幸好，今天的上衣夠長。還有什麼嗎？我把跟那塊脂肪有關的事情全想到了一遍。
我想起醫院的皮膚科。我動了個門診手術，慶幸自己要輕鬆擺脫它了。結果手術後什麼也沒變，但醫生還是拿出了一顆我根本沒發現的它的衍生物。我想起醫生讓我轉去整形外科。照電腦斷層，護理師找不到我的血管，我的手臂就被點滴的針頭戳了好多個黑。我想起醫生又要我去腦神經外科檢查脊椎。知道核磁造影不用打顯影劑，我幫我的雙臂鬆了一口氣。
我想起醫生說我脊椎有個空腔，它造成我臀部的一側脂肪異常增生；他說幸好，幸好沒有拉到太多神經，還不至於失禁或癱瘓；他說手術也可以，但只能治標不能治本；他還說不需要太在意外表，真正喜歡我的人是不會在意那些的。
大概就到這裡，生日歌都唱完了。想了一大圈，發現自己什麼也沒學會。我學不會他們、他們所有人的自信，而且絕對什麼也沒有習慣。但我現在感覺還好。我最終說服了自己抬頭挺胸，擺出看起來自信的笑容。笑著說謝謝，謝謝你們記得我的事。
而我心裡只想著回去我的椅子。
【評審評語 ◎鍾文音】
對外表的書寫有著十分有力的觀照，描寫細膩，肉身和椅子的關係，以反諷幽默的筆調寫出長期處於制式美感的焦慮，恨不得藏起來的身體，透過不同階段的和解，逐步寫出不為人知的身體細部的困擾：坐在椅子上的難熬、買褲子的尷尬，逐漸成為習慣，最後在慶生的生日蛋糕中，回顧了從出生就帶來的缺陷：臀部脂肪異常增生。文風帶著俏皮幽默，時而調侃自己，在苦痛之地也能開出燦爛的花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