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短腳

臺中市立惠文高級中等學校

李品諭

【得獎感言】

這是第二度挑戰文學獎,其實在國小時也寫過相似的主題,但當時沒有任何寫作的觀念。感謝每次午休,陪伴去圖書館找蔡淇華主任的高一同班同學,那是我前進的巨大精神支柱。因為是初學者,主任不得不從頭帶著我釐清散文的美學──散文的加法是散而不散、散文要被主題整除、要用意象說故事。一開始聽,既抽象又虛無飄渺,但就算一再退稿、修改,我感覺到一次次進步的喜悅,似乎文學的分子,已慢慢進入生命的吐納中。

人身難得,以此文說出身體的劫難,感覺放下許多過往的心結,也藉文字的回憶,撿拾家人過往,不離不棄的愛與陪伴。感謝支持我一切的家人,陪我站起來、陪我跌倒,陪我的長短腳,一步步,穩定向前。


【得獎作品】長短腳

  又到了體育課,一如往常,從抽屜拿出下節小考的課本,在班上同學都已經做完操後,選好位置,慣性坐下翻書。

  「上禮拜不是才跟妳說過,體育課不要帶書來看嗎?去!去操場走幾圈。」被體育老師抓到了,只好安放好課本,不情不願,踏上一高一低的旅途。

  同學大都跑完兩圈操場,開始揮汗打籃球,我在體育課能做的事,真的只剩走操場而已。拖著右腳走著走著,一個不注意,突然打滑好幾步,急忙重心往前,以免後腦著地,雙手往前,單膝跪地,稍微環顧周圍,發現沒有人注意到這裡,鬆了一口氣,站起來,繼續左右搖擺往前移動。

  檢視雙膝沒有擦傷,只有手掌微微的印痕,不禁笑出聲來,多年跌倒的慘痛經驗,竟內化成無意識的保衛機制,我成了「跌倒專家」。國中時沒練好,跌倒常帶傷,成為保健室的常客,要習慣保健室阿姨長達五分鐘的關愛碎念,才能結束包紮。

  但這世界不是一個光亮潔淨的保健室,就像此時一群國中班男生,從左側超車。「有看到一隻企鵝嗎?」接著是一群人的哄堂大笑;

  我知道他們在「關注」我,就像以前走去補習班的途中,偶而會遇到一些好奇的阿公阿嬤。「妹妹啊,你腳是受傷嗎?看你走路一拐一拐的。」而我總是強顏歡笑,搬出那套標準說詞:「我沒有受傷喔,這是天生的。」

  還在母親腹中,定期產檢照超音波,到初次呼吸,從肢體動作到進食排泄都無任何異狀,在剛出生幾個月,因為是雙薪家庭,父母將我托付在爺爺奶奶家,誕生滿四個月,嬰兒已經可以擺弄自己的雙腳,我卻一動也不動,父母將我接回台中,送到台中榮總全身檢查,檢查出我的脊椎長了畸胎瘤,胸口也有良性腫瘤,雖然後來開刀拿掉了腰椎上的贅物,還是影響了下半身神經。基本上右腳感覺神經失效,僅剩些微運動神經,左腳只剩大腿有知覺,平常我較依靠左腳走路,脊椎側彎,骨盆歪斜,導致我長短腳嚴重,右腳逐漸萎縮,連排泄都有問題。後轉到台北開刀,未滿週歲動手術,無疑是拿命在賭,當時麻醉是用靜脈注射,打了兩針,意識竟然清醒。

  復健是連串的拉筋,逼迫身體前行的過程,先從訓練撐起上半身,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是拖著雙腳爬行,接著復健師手把手教我,折起腳,先從跪姿開始,後將大腿和小腿分開,大腿與上半身成一直線,最後扶著欄杆,手部輔助才拼了命的站起,稍微不那麼常摔倒後,就換到跑步機,最後四歲才終於學會走路。很多裂筋錯骨的痛,已消失在記憶裡。」

  家人總安慰我,就算身體有缺陷,至少外表看起來跟其他人一樣就好,假日去爬山,穩住腳步,上半身盡量不要晃動,腳板不能外八,挺直腰桿,從背後看不能是歪斜的,此類觀念深植在腦海,別人做得到我也可以,好像每天都在演戲,連去廁所也戰戰兢兢,生怕他人察覺異樣。

  國一剛開學,因為換了全新的環境,我繃緊所有神經,右腳鞋子做了增高鞋墊,努力踮起右腳,想讓走路的姿勢不那麼違和,成功騙過其他人,直到班導向全班解釋我身體狀況為止,同學才發現我的差異。

  或許我的差異讓世界不夠美麗。上學期在圖書館發現一本小說《美麗新世界》,心想書中有讓我心情美麗的故事,但一讀,全身不禁起哆嗦。小說裡有個「嬰兒制約和生育」的育種中心,人們在出生之前,就已被劃分為α、β、γ、δ、ε等五種「種階層」,許多不良的胚胎「出胎即殺」。如果我生在那個世界……喔,不,在那個世界,我連出生都不可能。其實,我嚮往那個世界,在發現我器官不全時,就先結束我未來不斷跌倒的一生。

  父親說,如果走路再只靠左腳,我的右腳會慢慢萎縮,再不處理,之後可能就要坐輪椅了,但此刻,我仍一跛一跛地走著,像節拍器,左右規律搖晃。我想起高一遇到,那個會調節拍器的實習老師。

  那個教自然科的男老師,只在我們班實習半年,他像個哲學家,常常在講解自然現象時,頭轉向我,說一些似乎只有我懂得話,例如,你們知道全世界沒有長得一模一樣的葉子嗎?你們現在到校園裡尋找,也一定找不到兩邊完全對稱的一片葉子。就像每個人的臉,如果用科學分析,也沒有任何一張臉是左右完全對稱的,所以,不對稱,才是這個世界美麗的原因。「老師,這和海森堡測不準原理有甚麼關係?」同學打斷老師的囈語,老師笑笑:「呵呵,好像沒甚麼關係,但有一天你們長大了,就會發現他們的關係。」老師說完再望像我,意味深長的一笑。

  老師總讓我想到父親。「你知道,為了讓妳能走路,我和妳媽付出了多大努力嗎?當初醫生可是說妳需要一輩子坐輪椅呢。」

  老師結束實習前一天,要我看看教室牆上的掛鐘,丟給我一個問題:「如果時針和分針都一樣長,會發生甚麼事?」

  「應該會搞不清楚時間吧!」我現在才想清楚答案。所以我現在讓雙腳像長短不一的時針和分針一般,滴答、滴答,緩慢而堅定地,行走於通往未來的路上。


【評審評語 ◎鍾怡雯】

我們如何看待一個有缺陷的身體?又如何自處?這篇散文以旁觀者的角度敘述身體的缺陷,冷靜而節制。人「身」有缺,世界不美,但是,不斷跌倒的人生也是人生的一種。時鐘的時針與分針如果一樣長,就會弄不清楚時間。恰如其份的譬喻為長短腳解嘲。這是篇不落俗套的勵志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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