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紅
臺中市立臺中第二高級中等學校
唐苡恩
【得獎感言】
希望每一次的歸零後，都能再次會晤初見文字的那種悸動。
謝謝老師讓我重新認識了文學，也謝謝在我身邊的家人和朋友，以及評審老師們的青睞。
願玫瑰能溫柔動人。
【得獎作品】玫瑰紅
那種紅，永無止境。
玫瑰的微捲花瓣襯托著細紋，隨花緣弧度擴張，片片向花蕊堆疊，她以一種極其明顯的豔紅點亮世界。但沒有人會注意到她的刺。可那刺，一直地扎在我的皮膚。
每個女孩多少都有變美的夢，即便在口罩時代下也是如此。
清晨，我將帶有空氣感的慕斯泡泡塗抹於臉頰，指腹能明顯感受到那稱為丘疹的顆粒布在鼻翼兩側，稍微用一點力道輕搓，膚色瞬間泛紅。雙手捧起清水，也沖不掉紅熱。
兩年前，因為臉頰不尋常的泛紅去看了皮膚科，醫生說我是酒糟肌，較嚴重一點，還會長滿一小粒的疹子。皮膚灼熱痛苦的感覺讓我按時服藥一段時間，數個月過去卻沒有明顯改善，一陣陣的潮紅駭然襲來。從那時起我才發覺「酒糟」並沒有根治的藥物。酒糟的另一種說法是玫瑰斑，歸咎於不時泛紅灼熱的臉頰，那種被稱之為玫瑰般發紅的膚況，卻一點也不美。
正逢疫情時代，每日皆戴著口罩讓我沒那麼擔心，然而在時間的摧殘下，脫下口罩卻變得困難，彷彿是要將自己剝開，赤裸裸地展示於大眾。
每晚睡前，我在臉頰上塗抹一層厚厚的藥膏，像是要將什麼隔絕似的，不餘一絲空隙，我也希望能隔絕掉一切，如用隔板吃飯那樣，有一個專屬空間，沒有人會突然冒出一句：「妳的臉怎麼那麼紅？」「要不要去看醫生？」想要沒有人會注意到任何不堪的事存在。藥膏、藥丸用冰冷的方式填滿生活，而玫瑰仍舊獨自綻紅，那自以為是的豔麗美的令人窒息。
藥膏隔絕不了世界，它卻隔絕了我的青春。時光又淘洗掉許多個日子，升上高中，我才發覺進入一個更為複雜且現實的環境。身旁許多女生已學會化妝，日日捲髮打扮；而男生們則進入一種開口閉口皆是哪個女生漂亮、哪個很正的世界。
她們上課化妝、下課划手機；他們刻意經過某些班級、在走廊起鬨。
華麗而空虛的日常使我焦慮，我嚮往的青春是單純且充滿自然光芒的笑顏。如今學校卻宛如花店般，花朵們會各顯美麗動人，客人往往是喜愛象徵浪漫愛情的紅玫瑰。而我卻連一個開朗微笑也無法自在表現。
疫情漸入佳況，可這個時代似乎脫不了和口罩的關係，阻擋病菌是表面功夫，實際目的則是一種保護隔層，將自己生活在遮掩的社會中，拿下口罩反而成為異類。戴上口罩，確實令人安心不少。
以往戴著口罩，瀏海輕輕覆蓋於額頭，僅剩一雙眼睛面對外界。或許是遺傳到父親的基因，我的眼睛很大，我常將它幻想成水汪汪的眼眸。對著鏡子，眼眸中的光芒卻一天天黯淡，看著他人臉上淺淺酒窩、微微紅暈的臉色，再搭上一身制服，那樣的畫面在我腦中重複播映，但不穩定的膚況提醒了我，我並非主角。
每當灼熱刺痛開始，強烈的感覺像是強酸遇上強鹼的中和反應，腐蝕著自信。這一次，玫瑰的刺是扎在脆弱的心理。
醫生說這樣的膚況不能刺激，洗面乳、防曬都是用了許多種，才找到能與皮膚共存的款式，但每一樣都是昂貴價錢。不能常曬太陽、處於悶熱環境，那又離我幻想中陽光汗水的青春更加遙遠，只有冷氣房中掉了幾片的乾枯花瓣。
我看著抗生素、藥丸一粒粒下肚，然後我聽見自信瓦解崩塌的聲響。
但這樣的一段痛苦中，仍舊有片影子讓我躲避刺眼眼光。是那少年的背影。
他接住了我即將破碎的生活。他懂我的焦慮，懂我對生活的期許，懂我不切實際的幻想。他的訊息總在夜裡消化掉我的情緒，即使臉頰的顆粒無法被消磨。於是我們開始分享彼此的日常。就在那一瞬間，他差點觸碰到玫瑰的刺。
而在教室走廊外，會有好多的影子為她們駐足，所以花兒更加艷麗。大人們會說要把心思放在課業而不是打扮，但現實是，外表好像代表了一切。
身處於什麼都要比較、競爭的世界，我已經失去為自己挺身而出的勇氣。想讓每個人都能注意到自己，想要樣樣完美。「比別人好」帶來的優越感令人上癮，我以為努力便能贏得一切，長大後才曉得每個人都在不同的起始點。那究竟為何要比呢？
越表面的事物大家越看得清，外表就像是大家手中緊握的籌碼。贏的越多，似乎越能證明自己的價值。
於是她們用粉撲輕拍臉頰的頻率更高，美瞳色號如調色盤的顏料般多種，上課時眼神總在鏡子中的自己游移，而非板書。
但腮紅塗得再多，也比不過玫瑰紅。
我一點也不喜歡所謂玫瑰斑，國二那年她突如其來，擾亂我的青春，除了吃藥、調整作息，我卻改變不了我的體質。玫瑰細紋會不定時擴張，努力爬成一朵玫瑰，她不是小王子的玫瑰那樣獨特且珍貴，而是我拚了命想脫離她。甩不掉她，依舊只能用口罩遮掩。
更後來，我甚至不想出門。我說不出口原因，因為沒有親自感受沒有人會懂。開始會不敢直視著自己的臉，她太猖狂，而我太懦弱。
發炎及疹子化成針，無聲無息地扎在心頭上，許多個刺穿的孔洞彷彿隨時會進水，再緩緩將焦慮的喘息溺斃。他人無心的發問與自卑感淹進日常，以猛烈的水流撞擊著信心，平時文字能予我的撫慰也在瞬間瓦解。
可是少年說自信很重要。在越仰慕的人面前，越希望能以完美的一面面對。所以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他的眼裡有星星，太過璀璨，我怕一不小心會揭開陰雨綿綿的天空。
我也希望在他面前能掛上自信青春的微笑，或是以離子夾微捲瀏海、化一點淡妝，但是我不能，我也不會。
但她們每天都在練習化妝，一天比一天艷麗。所有的焦慮都是來自於比較，做自己很難，因為想要更好。眼中微光也總是照著別人。
她們身旁的男生都有時效性，可能因為青春還長得以揮霍，一個又一個來來去去，雜亂不清。我想，或許是因為玫瑰沒有遇上小王子，玫瑰的浪漫，來自於小王子對它獨一無二的情感。
我無法想像多少人的青春受困於口罩的綑綁，大略是容貌焦慮世代的通病，要自在面對別人好難，坦然接受自己更難。再幾年將要告別青春的我，仍不習慣被外表迷惑一切的價值觀。現實沒辦法變成實現，因為我們在乎，因為我們比較。
我永遠都記得鄧紫棋唱的《另一個童話》：「別讓陌生的妝，掩蓋你我的光芒。」什麼時候人與人才能坦誠相見的互動呢，還是，化妝品太多，回不去了？又或者，口罩已變成臉的一部分？
又換了一種新藥物。但我只想把玫瑰永遠冰凍。
一日，少年送我一朵紙玫瑰。用復古風的紙摺得極為細緻，微捲的弧度恰到好處，只是，它沒有了玫瑰紅。
他說：「妳笑起來很好看。」玫瑰的刺不再。
【評審評語 ◎劉克襄】
取用玫瑰的意象，隱喻臉頰紅腫的問題。同時以節制的文字，生動又精準的形容。不論文字措辭，或是語意節奏，都是參賽作品最到味的一篇。
大疫作為時代背景，正好也為這個身心狀態，鋪陳出一個可以精彩對照的時空。而異性友人的關心和互動，在中途出現，形成生活的潤滑。此處猶為精彩，許是此文描述個已身心問題時，最能帶出不同視野的部份。若形容再寬鬆一些，多點溫婉，共鳴會更加迴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