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

高雄市立高雄女子高級中等學校

尤品璇

【得獎感言】

謝謝主辦單位,獎金好多,我好開心。希望寫作可以成為一輩子都不會爛掉的興趣,謝謝芭比媽米,雖然我真的很難養但我得獎了ㄟ!嘻
感謝自己從很糟糕的人變成可以被肯定一點點的人,真棒!


【得獎作品】橘子

  學校打掉六十幾歲的老校舍,臨時搭建了全木組合屋,整排看起來像合掌村,美麗國度。想像直至九月初正式上課才停止,因為木屋並不浪漫。木不是阿里山上那棵千年神木,也沒有樹枝堆起的魔法樹屋。樹蔭稀疏,根本耐不住西曬,更不用說檜木香。九月蟬噪和小學生的汗味交織在一起叫人難以恭維。於是,一切冰冰涼涼的東西成為我們的最愛。

  沒有手搖飲外送的年代,仰賴天然的降溫方法:營養午餐的附餐水果。學校在產地附近,一周的餐後水果都是橘子。綠色的、黃色的、皺著皮的、蒂頭還黏著葉子的,用寶藍色塑膠籃裝著如同大盤商批發,闊綽的程度卻不像大盤商。一個班級三十個學生,每次總會多出七八個在籃子裡嗷嗷待哺,多麼誘人。每顆橘子上都有幾顆零散的水珠,在西曬的教室裡被折射出千萬個鋒芒,「好漂亮」是一個小學生能給的最盛大的讚美。

  那時的我們,連夏天都想比賽。剝橘子,誰能整片地扒下橘子皮?誰能用皮堆出拱形的碗讓整塊果肉放上去?每次送來的橘子品質不一,有時候皮又厚又硬,幾乎要掰斷了指甲;太薄的也不好,一旦用力過猛,整根指頭就會插進橘子本體,弄得汁液流竄,慘不忍睹。所以要贏得剝橘子比賽,得在拿橘子前就開始挑選適合的選手。用手掂橘子的重量,太重代表水分多,容易被一指爆破,通常味道也比較淡;反之,太輕的就是皮厚,果肉少又難剝,在第一回合的挑選就會被淘汰。剝皮的過程則十分看重天賦,第一名一直是我座位右邊的男生。鼻子很挺,身上還有一種洗衣粉的味道,或許這就是命定的王者風範。在那個大家都還圓潤肥短的年紀,他瘦得很不可思議。每一節指頭隱隱約約透出白骨,也不是皮膚白的人,所以每次指頭一曲,骨頭就會被襯托出來,顏色矛盾。看他剝橘子像看剛從冬眠醒來的雕像,動作絲滑緩慢,現在想起來,那些動作似乎完美的太理所當然。我沒有那樣好的技巧,於是總在他剝完抽出紙巾準備擦手的那一秒,把我那顆淒淒慘慘的橘子遞過去。這是我人生中最理直氣壯的作弊,我總是拿第二名。

  比賽還沒結束,等待所有人剝完的時間夠小學生用幾瓣橘子填飽自己的胃了。當然,高度品德教育的現代,我們不容許任何形式的浪費。剩下的橘子能進入「終橘之戰」,那是2014年,復仇者聯盟才剛在紀元裡呱呱墜地,我們早已獨步全球的命名。終橘之戰倚靠的是運氣的加成。幾個人圍著一個課桌下注。「一瓣!」七個人撕下手中橘子的一瓣放在桌子上,剪刀石頭布,輸家要吃下那七瓣橘子。其實我不討厭橘子,至少不像鳳梨那樣刮嘴,也不像葡萄那樣要吐皮麻煩。可是來自七個不同橘子七個小瓣的風味實在難以言喻。有些橘子又大又甜,咬下去的那刻併發出的汁液讓人留戀;但更多的是酸溜溜的,還混著特別多籽,咀嚼時要小心翼翼,以免已經搖搖欲墜的乳牙被碰掉。另一種層面上的可怕是傳說,一次不小心吞進了兩顆籽,當晚的夢就是頭頂被打了生長激素的橘子樹穿破。我虔誠地想,在還相信吃下什麼身體就會長出什麼的年紀,橘子籽對於孩童而言是神聖的。

  這次,橘子王者常是第二局的輸家,為了感激他的一局的義舉,我會鋪一張衛生紙在我們的桌椅間,幫他消耗一些過剩的糧食。午休時瞇著眼睛,在風紀股長眼皮子底下偷吃的時刻好像要比贏了終橘之戰還刺激愉快。兩個小學生趴在桌上自以為能掩人耳目,這畫面怎麼想都滑稽。也幸好組合屋沒有吊扇,無須擔心從天而降的大塊灰塵玷汙這一小片橘子淨土。那是整套遊戲裡我最喜歡的部分。

  卻也是我見過最冰涼的悲劇。

  當時不覺得如何。我指的是面對疾病和死亡。幼小認知裡最嚴重的病是腸胃炎,死亡兩個字可能是課本裡的新圈詞。十歲,一切的辭彙都還如此陌生。英文老師教單字的時候總是喜歡要我們上去演,譬如sore throat,主動上台演的人可以加分。橘子王者英文成績很差,所以主動上去了。演得太好,太逼真了,我幾秒內就舉手搶答「sore throat!」我興奮地大叫。可是他沒有要下台的意思。Sore throat被演成乾嘔。「好了!可以下台了!」老師的小蜜蜂破了一個音。可是表演沒有停止,他的即興是嘔吐,胸口到肚子,衣服染上黃色的濃稠汁液,更多的塊狀的、液體的混和物從下巴滴到地板,啪搭,真的是這個聲音。有時候小孩坦誠的喜惡很慘忍,教室裡的尖叫聲和老師的小蜜蜂打成一片,我會說教室就是蜂窩。他站在那裡,唾液混和嘔吐物,沒有語言的眼睛很灰。忘了整件事情怎麼結束的,只記得漂白水的味道長住了一個禮拜。

  快習慣右邊座位沒人的第四個月就是冬天了,老師問我們要不要去看看他。我們說好,但我清楚我們的好是出於不想上課的叛逆。

  到了他家,很大,整個都是柑橘味。老式的正方體電視機在播蠟筆小新,原來他喜歡看蠟筆小新嗎?那他呢?他在哪?我們叫他的媽媽阿姨,阿姨輕輕地擦淚,手帕上有黃色的花,被眼淚沾濕成橘色。阿姨邊哭邊向一個搖籃說話,「同學來看你了!」。阿姨怎麼又哭了,橘色的花變成血色。

  原來那是他。像月子中心的保溫箱,旁邊掛著太多看不懂的儀器,他整個地陷在裡面,白色的被子白色的枕頭,上面有小小的淡藍色輪廓小花。他的臉皺成小小的一團。老師哭了,為什麼?阿姨輕輕拉了他的呼吸器,問他:「記得哪個同學嗎?」他的嘴角有口水,手帕來不及接住,只包住了幾個氣音。他說了我的名字。

  老師遂哭得更用力了。

  我只很高興他竟然還記得我。想咧開嘴角笑的瞬間頓時覺得自己很邪惡,帶著操場的味道闖入他的保溫箱。我揹著健康的原罪。那樣的感覺消失的很快。試圖深深地看進他,他看的到嗎?我輕輕喚他。可是他的世界早就失明了。原來這才是沒有語言的,連壁畫都來不及留下的眼睛。他還是小小的,縮在那裡。像一整個暖冬都沒拿出來的大衣,隔年套上才發現一切都不復從前,不復夏天。

  斷斷續續的哭聲。是阿姨說他長了腦瘤。什麼是腦瘤?僅存的良知戰勝了童言無忌,我終究沒問出口。別過頭,班上一群男生還在看蠟筆小新,看到哈哈大笑,笑到時鐘報時的啁啾碎了滿地。而老師的手在抖,聲音在抖,抖到整個冬天都崩塌了。

  六年級的時候,當時看蠟筆小新的男生跑來告訴我:他死了。我問死是什麼意思?是我想的那個死嗎?他說是啊,廢話。我不敢再問。
  又是午餐時間,手指上有嗆辣的橘油味道。原來啊,橘子和我都悲傷地沁出淚了。

  於是我繼續剝橘子,自己把皮堆成拱形,自己哭,又笑了。夏天的橘子果然比較好吃,卻有點太涼了;我還醒著,他卻在夏天睡著了。


【評審評語 ◎鍾怡雯】

以顏色明亮,氣味芬芳的橘子為題,卻是一篇悼亡記事。營養午餐的橘子、綽號橘子王者的同學、名為「終橘之戰」的遊戲、橘子王者充滿柑橘味的家,一切跟橘子有關,也跟死亡有關。橘子在這篇散文裡是死亡的象徵,橘子散發的是死亡的氣息。敘述者剝著橘子又哭又笑的結尾,強而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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