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術家
臺北市立建國高級中等學校
許騏祐
【得獎感言】
書寫是一種鄉愁,鄉愁往往在歸返的路上。
感謝性傑老師的鼓勵,讓我在延伸與改寫作文後,投出了人生中第一次的文學獎。謝謝學弟晉誠捎來的消息。特別留個位置,謝謝T一路以來的陪伴,在那些昏暗的日子裡。
希望自己是讓爸驕傲的孩子。多希望你能看見。
【得獎作品】魔術家
1
家中的客廳、飯桌與房間一直被魔術道具堆積,光透不進來,人也無法向窗外看,只有跟人等寬的路,分別通向兩間臥房。路的兩側是五六棟的塑膠儲物櫃,上面再堆積不同樣式的箱子,比人都高。
國小從基隆回到台北,迎接我的不是電視廣告中裝潢妥善、寬敞明亮的房子,而是堆滿魔術道具的儲藏室,一箱又一箱。爸在網上有自己的賣場,數千件商品、上萬個評價,兩座城堡的圖樣象徵值得信賴的好賣家。
不過這一切讓媽很不是開心,說這不像個家,像垃圾堆。想到就說,不定時爆發、不定期崩潰。父親總是悶不吭聲,拒絕溝通暗示著他的愛好,媽不會懂。
但爸相信我懂。至少比起嚷嚷著這些道具都是垃圾的母親,我更有機會理解他。他會在看起來雜亂無章的家裡,用自己的記憶,找到網路賣場要出貨的道具,然後研究之中的奧秘、讚嘆其中的設計,並用赤誠的眼神展示魔術,偶爾凸槌。我會在旁邊看著他的表演,揣測他應該也有在舞台上的表演夢。「啊,小心別用壞了。」爸說。
小時候,爸給了我一根魔術彈棒,在英文補習班的成果發表當插曲。從手中彈出來的瞬間嚇到隔壁的小弟弟,爸看著影片一直笑。他每幾個月不定期想到,就跟我分享一次。不知道爸喜歡的是被彈棒嚇到的孩子,還是嚇到孩子的彈棒。
囤積好似是家境貧乏童年的療癒。就像每次在臉書叫賣的直播底下加一;奢侈是喜歡的東西可以不用思考價錢,家中塞滿也才有安全感。不想擔心不足所以過度消費,不管是魔術道具還是生活用品。寄來的大箱子依然得挨媽的罵,爸只好退而間歇性的下單,卻單次越買越多,塞滿床邊與餐桌下,把空間運用到極致。
記得年幼在雲林,一次爸得知阿嬤把他小時候蒐集的布袋戲尪仔全丟光,我見到爸少有的崩潰,像孩子。他對於魔術道具大抵也有同樣的情感,不只是營利商品,更像是跟班上同學炫耀蒐集到的好東西,精神在於分享與保存,所以進貨往往只在一瞬間,未曾考慮過成本效益。
大概是基於這種情感,爸也未曾干涉我讀文組或參與社團,像是某一種契約交換:我讓你做你喜歡的事、你也要尊重我喜歡的魔術,心照不宣。於是,我總是默默的幫他從把魔術道具、直播訂貨的大箱子偷偷搬到房子裡,像某種走私貿易,成為媽眼中讓家裡更亂的共犯。媽疼我,被罵的終究是爸。
避免受魔術道具受日曬而緊閉的窗簾、成樓的箱子,使家中往往陰暗無光。
2
直到那天光唐突的照了進來。
父後一個月,生前惦記的魔術由遺言中交代的魔術道具商L,幫忙來家中把一箱一箱的道具運到大工廠,幫忙轉賣。「沒關係,我跟你爸認識二十幾年啦。」L說,示意著欠的錢不用還了。媽更在意這些道具值多少錢:一個月你幫忙賣多少?一口價呢?哪天比較有空?啊你看他把房子堆成這樣。謝謝、謝謝,再麻煩了。
大人的世界比較複雜,我還沒成年,有耳無喙,但我清楚至少比起被媽爽快地丟掉、或由我壞了爸的招牌,給同樣珍視魔術的L已然是最好的結局。
後來陸續幾天,卡車在我尚未回家時逐漸把爸的道具運走,散落的也打包成箱,希望打包的動作沒有弄疼道具。每次回家,我都能發現箱子少了一堆、房間空了,那些比我還早的居民不告而別。窗簾拉開、光打了進來,過於刺眼、有點陌生。
就像爸總知道有些道具不可能賣出去,但還是要放著,放著才心安,我也沒有浮得上檯面的理由留戀。屬於我跟爸的魔術回憶,成了私人的記憶,更怕敵不過時間的侵蝕。媽在此刻比我理性多了,每天都倉促的跑向一個又一個政府機關、工作機構,又連絡廠商跟朋友來把散落的道具裝箱,恨不得趕快把所有事情在今年底辦完。
我總會聽到媽用電話與阿嬤、阿姨抱怨清理家有多累,說自己命多苦。
貨運卡車最後一次把東西清空時,那天我剛好提早到家。母親認真用抹布擦去地上的汙垢、放了二十年融化而黏在地板的橡皮筋。洗刷一切過去,動作沒有停下過。她喜悅的看著清空又乾淨的客廳,笑著對我說「太好啦,終於有家的樣子啦。」我沒有回應。
冷漠讓我我霎時站在爸這邊,來自爸的血液與記憶都在默不作聲的表示抗議。有爸的時候堆滿了東西不像家,沒爸的時候清掉所有爸的東西,這樣比較像家嗎?
我必須幫缺席的爸表示憤慨,話卻一樣如鯁在喉。
3
儘管爸是數學碩士、我從小活在祛魅的世界,不過我們都寧可相信民俗、虔誠地握香,期待心誠則靈。就像magic這個單字一樣,相信的小孩喚魔法,知道原理後就變成魔術了。何必自討沒趣的去拆穿魔法。寧願相信禮俗存在,就好像小時候相信魔法一樣,不是真的又無所謂。我當然知道爸不會全部都接收到生者的弔念,但總有一些吧,我試著說服自己。
過世搭半夜的計程車回到爸長大的鄉下,鳴笛聲大概會讓爸睡的很不好;葬儀社換上壽衣的動作機械化地無情感可言,我想起爸生前清創傷口換藥時痛苦的哀鳴;祭祀時拜三牲四果,爸才不喜歡吃這些,甚至水果都沒幫他沒削好;一堆議員來表示慰問,我想爸肯定不想要看到自己討厭的政治人物出現。
儘管如此,我還是遵照師傅的指示、循古禮作儀式,畢竟爸生前相信。
鄰居姑姑叫我在告別式前一天,進去跟爸說一些話吧,隔天就要火化了。要說什麼話?
不知道說什麼才精準。就像與理解爸對魔術熱愛的L見面時一樣、就像不知道怎麼面對失去爸的家一樣、就像在眾人面前的追思文一樣、就像突然在學校接到電話趕到醫院看爸時一樣、就像爸對魔術道具的愛無法解釋給媽一樣。
4
手持著香對爸說話時,我總在想,如果家裡什麼都不剩了,這樣爸如果真的回來的話,有辦法認得我們家嗎?
搭高鐵回台北後,在貨物被搬走之前,看著客廳打包整齊的箱子準備被貨運卡車送走的最後一面。我偷偷拿了三根細長的塑膠彈棒,把他們插在杯子裡,旁邊放一隻按壓肚子會發出怪聲的尖叫雞道具作供品。雙手合十、以示虔誠。用我跟爸的共同語言,相信爸會用自己的魔法,回到這個家。
就像爸相信我那樣,我相信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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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審評語 ◎鍾文音】
從酷愛魔術的父親寫到父親過世後整屋的魔術道具,題材十分獨特,感情又無比深邃,藉物寫情,整個家充斥著父親遺留的魔術道具,最後家也如魔術般,那些成樓的箱子,猶如無光的所在。尤其寫到父後一個月,魔術道具商來家裡的光景種種,作者看著被載走的父親魔術道具,但感情與思念卻永遠也無法被清空。感情如魔術,幻化人子的心緒,流盪著思父的凝視:「相信爸會用自己的魔法,回到這個家。」赤子之心純真,悠悠潸然卻不讓淚流下,讓人疼惜與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