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有海
臺北市立中山女子高級中等學校
吳雨柔
【得獎感言】
以遠方有海紀念一直想念著的球球。
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站在這裡，首先要先謝謝在週記本鼓勵我的嘉惠老師，也謝謝我最可愛最貼心最帥氣最笨笨的男朋友常常變著花樣誇誇我，謝謝你們讓我有勇氣投文學獎。
謝謝給我這個獎的評審老師！謝謝老師們讓我有錢錢可以去吃豬排飯。
球球還是被寄放在記憶中幽暗潮濕的角落，在持續行進的生活中，一再乾燥反潮。
願未來的我，能更擅長面對死亡。
【得獎作品】遠方有海
空氣中有海的味道。那種被稀釋的、鹹鹹的、苦苦的味道。
阿嬤今天出門前跟我說，像我這種都沒在運動的都市小孩，從家裡騎去七星潭一定非常挑戰。我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好久沒回花蓮。連假回來，爸爸媽媽九點多的時候就把妹妹帶去海洋公園玩，我硬是不肯起床，這麼適合睡覺的天氣，幹嘛強迫自己去那裡跟大家人擠人？平常就算自己一個人在家過夜，冒著在半夜自己面對地震的風險，不回去就是不回去，我總拿學校生活太忙做為藉口，避免掉那些沒必要承受的情緒、爭吵和坐車塞車的時間。
睡到中午，我終於有力氣從躺著變成趴著，在滑了十分鐘手機以後起床吃飯，阿嬤問我要不要去騎腳踏車，我說好。一直都覺得大人很奇怪，每次都說回家回家，我好不容易回一次我家，我要去看我媽媽，但回到家以後就一直往外跑，去玩、去吃好吃的，只有回來吃飯睡覺的時間，才會勉強多待個幾分鐘，真的在家的時間都沒有我一個厭惡人群的青少年多。
生鏽的腳踏車零件隨著踩踏板的節奏不斷哀嚎，我們隨著下坡的傾斜過馬路，風把我的瀏海吹得凌亂，我從不在意在花蓮的形象，出門也都穿著睡衣，反正在這個地方，從來不會有人看我。我跟著阿嬤騎著腳踏車的背影轉彎，路上很少人，但遠方有海。我們騎進清冷的碼頭，在這條路上，曾經有四隻土黃色的小爪子撒開腿開心的狂奔。
我們騎過一條我從來沒騎過（就算我十七年的人生裡幾乎每個重要和不重要的節日都會回來騎腳踏車也沒有騎過）的自行車道，成群的流浪犬窩在高高的草叢裡，纖細健康的，自由的（或許吧）在這片海邊的草原裡生活著。騎著騎著，突然有幾隻肥肥的幼犬從草叢間跑出來，他們看起來很開心，回去以後，我一直跟爸爸媽媽提到這一窩小狗，我覺得能把流浪小狗養的比寵物店小狗還肥的狗媽媽很厲害。
球球是在花蓮被我們領養的流浪狗。小小的，有土黃色的身體，很乖，不會咬人。我妹妹喜歡在港口邊騎著腳踏車讓他追，雖然他很小，但他跑得很快，從來不會不見。暑假的時候，兩個妹妹就住在花蓮陪我們的小小狗球球玩，直到要開學了，球球才被送回台北。
媽媽不喜歡狗的味道，所以球球被養在頂樓有遮雨棚的陽台，後來球球開始在我們出門以後哭，隔壁的爺爺告訴我們的，我考完試回家就會到頂樓跟他一起哭，媽媽從來不會因為成績打我，但我不喜歡別人失望的時候空氣裡散發的味道，媽媽也不喜歡我因為成績哭，所以我都會偷偷跑到頂樓抱球球。
她臭臭的，有狗狗的味道，但我還是會把自己埋進她溫暖的毛裡，假裝所有一切都會變好。後來球球被送去結紮，再後來因為她在我們出門以後哭得太大聲，被爸爸送回了花蓮。我總想，球球回到花蓮以後會過得更好吧！畢竟那裡才是屬於她的地方。
「球球失蹤了。」在接近第四次模擬考的日子，媽媽突然在某一天騎機車載我的路上對我說。那幾天寒流來，爸爸回去花蓮跟港口的人調監視器，他說球球追蝴蝶追得太開心，穿過圍欄，掉到海裡了，就在阿嬤家旁邊的港口，就在陪伴我們長大的那個港口。兩天後、五天後、一個禮拜後，什麼消息都沒有，球球沒有被找到，連在海水裡凍僵的小身體也沒有，然後我開始害怕地震，害怕所有不確定的事物、害怕失去、害怕海、害怕花蓮、害怕這個什麼都有的地方，對我來說，球球就是死了，而十五歲的我不擅長面對死亡。
失眠在考前的最後幾十天成為日常，媽媽說抽離城市的環境能讓我放鬆，於是我又回到花蓮，我一個人在客廳醒到凌晨四點，強撐著早就累壞的身體在黑暗中寫考古題，好希望有個什麼來救我啊，救我脫離一切的一切，耳邊是鼓譟的心跳聲，其實根本就看不進任何題目，只是有個藉口醒著，我很認真，我盡力了，不要處罰我好不好，好不好……不要再讓我發現自己其實什麼都沒辦法守護，有沒有人能來保護我——就算陪我一下也好。
早起的阿嬤醒了，她問我要不要一起去看日出，我說好。她說遇到困難要禱告，因為上帝是我們生命的主，她說她也很想球球，她說她很想念我小時候很可愛的樣子，她說以後可以常常回來騎腳踏車，她說在台北也不要忘記星期天是讚美主的日子。
黎明緩緩地打亮了寶藍色的天空，人行道上有鐵灰色的枯木，我覺得這種色彩對比的畫面好看，用阿嬤的手機拍了一張照。
我們又經過了這裡。我跟著阿嬤順暢的切換車道，阿嬤騎著腳踏車的背影在路燈和路燈的間隔間明明滅滅，冬天的花蓮下著濛濛細雨，遠遠的、照了燈就像起霧一樣，看不清晰。
【評審評語 ◎鍾文音】
文氣抒情，文峰獨特，似遠猶近，透過觀海而看見似水年華的往事追憶，懷念的球球、阿嬤，情真意切的心靈帶著回憶的蒼涼，尤其是寫失蹤的球球，作者寫了一句動人的字句：十五歲的我不擅長面對死亡。字句帶著碎片的時光疊加，結尾尤其動人，描寫和阿嬤騎腳踏車去看日出的景致，收攏在花蓮的冬日濛濛細雨，仿似隱喻著一切不清晰，而生命如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