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柔

林語柔

  • 散文組第二名
  • 武陵高中

得獎感言

很榮幸這次投稿的作品能獲得肯定,希望這篇文章能讓更多人重視升學制度下衍生的問題,我亦期許未來能夠過此種形式為他人發聲。

在此想感謝我親愛的國文老師,沒有她就不會有這篇文章的誕生。

也感謝我的幾位摯友,在這篇作品還只具備雛形時給了我很多鼓勵,希望他們能同我分享這份喜悅。

得獎作品

雨停之後

那場雨來的又快又急。像是有人一手攫起了整個校園,如雨點般錯落在林木間隙的蟬聲,不過眨眼的工夫便被淅瀝淅瀝的音節取而代之。這令她聯想到幾個畫面,就像一臺不斷播出雜訊聲的收音機,在叨叨絮絮的同時突然斷了電;又像一齣不合時宜的鬧劇,在迎來高潮的瞬間降下了黑幕。她不確信自己的譬喻是否貼切,那些活躍於《全唐詩》中的古人,對此或許會有更含蓄的描述方式,好比那句早已被學生的筆尖咀嚼至破碎的「月出驚山鳥」。盛夏的鋒芒已然收斂不少,窗外那幾團張牙舞爪的,堪比火焰還燙手的鳳凰花,此時只餘下了幾朵費力攀著枝頭在雨中搖晃,那些飄落的殘骸都為這場大雨濺起的泥水所吞沒,與她記憶中獸群撕咬獵物的場景如出一轍——奮力掙扎著,接著再度翻覆於浪潮中。她不喜歡鳳凰花,它們被「畢業」二字醃漬的過鹹,那身高雅的殷紅亦廉價的與試卷上的紅字無異,當它被誰不經意的提起,在伊人舌尖便淪為最庸俗的味道。許是這場雨淡去了它花瓣上人工藻飾的氣味,她竟對這花起了些許憐憫,依著記憶描摹了幾筆,模糊的筆觸已勾勒不出那花的姿態,卻隱約覺得它和自己一樣,在世俗期許的目光下濕的徹底。這場雨將世界乾淨俐落地切割成兩半——在某處等待雨停的人,以及被雨吞沒的人,或許還有第三類人,即將要悄悄的隱匿在這層薄雨之後。思考至此,她將視線自教室的一角,拉長並延伸到地平線的另一端,像探照燈似的掃描過校園的每一吋,總算捕捉到幾個特立獨行的存在。校門前隱約能瞥見幾個傘面形成的花點,可惜帶傘的人相對群體寥寥無幾,她亦不曾考慮將他們列入計算的宇集中。數學課本上提到,相較群體過於極端的特例必須排除,計算得出的平均值才有參考價值。她明白這個道理,也明白社會期許所有人都規格化。她想起街邊那盞苟延殘喘的路燈,上個星期才新換了燈泡,注視她的冰冷視線與被汰換的那個相同,未來的每一個也是如此。他們都道工廠生產的零件,必須契合機器的需求才能正常運作,每一個稜角都被修正成同樣的角度,否則便安裝不進機器中,燈泡如此,她亦是如此。我是一個規格外的產物,她想。驟雨未歇,她闔上那本關於色彩原理的書,指腹溫柔地摩挲過封面的文字,從燙金的設計中汲取一點溫度暖和自己。她起身關了窗,隱約感受到他們的視線成為了夏日的汗,黏膩的依附在她背上。當她穿過人群聚集的桌椅間,他們像是一群魚繞過珊瑚礁一般輕巧地繞過她,她在群體中是異類,是長著曼陀羅花紋的觸手,妄圖撼動升學主義神話的怪物——沒有任何一本史書、任何一則傳說收錄了她的故事,只是他們與她共有的班級導師是說書人。班導師將

艱澀的漢字,一針一線的編織成與她有關的軼事,而她的同學們是他最忠實的聽眾。教室後方的時鐘滴答作響,分針無力的垂落在六的位置,她聽見參考書滑進書包內側,碰撞筆袋的聲音。幾個將要離開教室的同學,將教育部規定的幾篇必讀古文,在口中翻來覆去的燉煮,每個文字都爛了,卻品不出百年前作者墨水的味道。這場雨沒有要停的跡象,她又打開了分隔世界的窗,伸出手讓它們打濕了手心。隨著年歲流逝,她的生活被磨成一把錐子,劃破了童話故事綺麗的極光,割開了現實貪婪的大嘴,像此刻的雨絲一樣,默不作聲地掠奪她手心的溫度。

她的腦海浮現父母的輪廓。成績單發下的那天,他們看了無數次最下方那幾行的評語,冰冷的標楷體都會為那股視線灼傷,他們的唇顫抖著,吐出了好幾個鋒利的字。她第一次知道話語原來可以堵在人的咽喉,說不上來卻又嚥不下去,一點一點的委屈與不甘凝結成了眼眶那一泡淚,她感覺自己的內臟化成了一大團絞在一起的、濕漉漉的棉花。這場戰爭最後並沒有任何協議,升學主義踐踏在她身上,與威權體制一同抽乾了她心中那池活泉。都說海納百川,卻不想所謂大海不過是一個大型的水缸,隨著時代更迭,不斷將一勺一勺的死水舀入其中。從那天起,她將所有不光彩的卷子,連同那幾張滿紙控訴的成績單,一起壓進了抽屜最深處,一張又一張的堆疊,像覆了厚厚一層雪。可雪終究要化。新學期開始時,她的班級調查了未來想讀的科系。那枝2B鉛筆草草寫下「美術學系」,隨即被主人用更深的筆觸抹去,改成了一個中規中矩的科系。那天她的導師一反常態,親切的向她問了幾句話。回到座位時,她突然覺得背脊刺痛起來,隨即意識到是書包內的那盒色鉛筆抵在身後。她的視線逐漸朦朧,不知是燈光,還是眼眶那股溫熱的緣故。這種行為像是欺騙,更像一種露骨的諂媚,她第一次對堅信不疑的信仰產生迷惘。當教室只剩下她一人時,她才站起身,將那盒色鉛筆從上鎖的置物櫃深處,小心翼翼的取出並收入書包。走到教學樓出口時,滂沱的雨勢依舊,幾個沒帶傘的學生已經濕透了,還不死心的舉起書包抵擋豆大的雨點。她遲疑了片刻,取出包內的摺疊傘,又再度將它放回原位,像旁人一樣的走入雨中。不斷有人奔跑著從她旁邊超過,濺起了新的泥水,她也沒有躲避,不管是現在抑或未來的她,最後都會在這片雨中被沖刷的一乾二淨。「喂!妳要不要一起撐?」突如其來的喊聲穿透雨幕,打破了這堵籠罩她的寧靜,她略感訝異地回頭一看,是一名素不相識的學生,對方一手舉著廉價的透明傘,快速地跑向她並挪了個傘下的位置出來。也不好拒絕他人的好意,她小聲的道謝並調整書包的位置,小心的擠進了傘下。並肩而行的路上,對方向她晃了晃傘柄,示意雨勢轉小的同時又蹙起了眉,似乎將這句話在心中反覆琢磨了幾次,才開口問。

「我那時候其實看到妳收傘了,為什麼不撐?」「大家都沒有撐傘,跟他們一起淋濕看起來比較正常。」她以事不關己的口吻解釋,語氣平淡的像在談論今早的氣象預報,而那人不過是問了句「天氣如何」。沉默漫入傘下的間隙,她理解自己的回答過於極端,以致於對方甚難回覆,然而她也不願那人將話語矯飾的冠冕堂皇,就像強迫畢卡索聆聽美術老師解析他的抽象,這段對話的結局,是她與對方有共識地保持了沉默。這場雨構成的樂章,此刻終於畫上了休止符。在十字路口他們各自轉向,她再度向對方致謝,這次那人沒有應答,而是有些彆扭的抿了唇,似乎整理了心情才對她道。「噯,我不知道妳怎麼想,但是被淋濕的人比較奇怪吧?撐傘的人反而有權利決定要不要被淋濕啊。」丟下這串話後對方便離開了,她的思緒順著那幾個字悄悄融進路邊的水坑,此時它們正映出那片雨過天晴,她下意識的抬頭望去。

熟悉的天空在雨後,像極了稀釋過、最純粹的藍色染料,而她曾站在書局的架子前,對封存這片天藍的顏料罐發出欣喜的叫聲。當時的她將那罐顏料用來繪製最嚮往的碧空,接著用其他顏料勾出了七彩的弧度,那麼現在呢?她知道,她依舊能再抹出一道彩虹。

評審評語

吳鈞堯

在文字的美麗修辭中,呈現內在省思,涉及個人與群體的討論,在同與不同之間擺渡,最後忠於自己,擺脫「規格」,形式與內涵都很出色。

評審評語

郝譽翔

行文流暢自然,文字簡潔俐落,作者尤其擅長畫面和細節的經營,雨的意象富有象徵意義,最後歸結在人我之間的聯繫,充分流露出真摯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