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儀萱

葉儀萱

  • 散文組第一名
  • 中壢高中

得獎感言

終於在校刊以外的地方投稿,聽見自己獲獎的剎那有些恍惚,記不太起來自己當初到底謄了什麼在紙上,寫作之於我,是終於理清自己的生活,最後釋懷或放下一些什麼。

謝謝替我審稿、給予我建議的皖婉老師及承達老師;謝謝舉辦此文學獎的武陵文教基金會;謝謝在壢青文藝擔任社長時的水深火熱,以及最重要的:謝謝自己的多愁善感。

如果可以,我會一直寫下去。

得獎作品

酸語

雨季是千萬支銀針從高空綿延地落,扎在黑壓壓的柏油路上;扎在匆匆而過的行人肩上;扎在原本晴空萬里的心田。雨一下,灌溉出來的不是綠意盎然的嫩苗,是毒蘑菇,鮮豔帶刺,吃了會壞肚子,不好的情緒都嘔在別人身上。

我討厭雨季,腳上的襪子吸走了地上的積水和溫度,濕濕冷冷,明明已經快要趕上夏天的腳程,到家踏上磁磚地板還是忍不住打一身哆嗦。

爸媽離婚那時也是雨季。

我記得他們私底下說好的那天,我媽坐在車上哭,一直哭,明明說是要帶我去兜風壓馬路,怎麼會是把我拖進另一場雨?我很想替她分擔些什麼,可是我的白色棉襪已經被滲進布鞋的雨水浸濕,再無法替她分擔任何一個落在車裡的水分子。

到家以後,因為下雨,原本預計早早離開的一干親戚還待著,一雙雙目光比雨還刺,冰冰冷冷,唰唰唰唰唰,萬箭齊發,我媽是箭靶,他們目送她上樓,收拾行李,出門,再也沒回來過。

周旋在太多長輩之間,父母離婚那檔好多年前的破事兒,到現在還會有人說嘴。我痛恨在父方聽到母親的不是,也厭煩母親數落葉姓一家,但不知怎地,身體裡那股想知道真相的念想總是能以些微差距勝過潛伏在胸口的躁動,帶我斷斷續續地從扭曲的對話裡拼湊那些扎人的句子,但願拼出導致他們分開的罪魁禍首。

說故事之前,通常他們會先嘆一口氣,吐出心裡對父親或母親綿長隱晦的苛責或訓斥。接著事件的始末就會從那團灰濛的霧裡漸漸浮現出來,一句一句繚繞出真實的輪廓。弔詭的是,那些親戚從不在自己呼出的氣裡出現,說者的影子和我父母的過錯對比,總是那麼清淡、那麼單薄。所以他們無罪都無罪,管你今天是誰家的誰,該叫大嫂小姑還是姐夫;岳父岳母叔公姨母,錯的通通是妳父母。

我爸大概是唯一一個不會多對舊事評論的人,他不在我面前追憶,也從不表示憎恨或惋惜,無論他在那段婚姻裡犯下什麼罪狀,不溯及既往這點倒是讓我感激萬分。我知道他走出來了,從那團空氣凝重的日子裡,日曆紙都結在了一塊,他趁時逃到中國那片廣大的土地,揮別古來稀的老父老母和一對雙生仔,娶了一位焰火般的新妻,生活的一切告別了所有前妻的影子,對於過去,他沒什麼好追究。

我媽不一樣。

離婚以後,她搬回娘家,吃了一陣子的藥,藥罐子堆在她凌亂不堪的小茶

几,顏色暗沉的衣裝散了半張床。現在我同她吃飯,她仍會故作隨興問起我爸的近況,若答案是「不錯」倒還相安無事,要是我回了「不太好」,她總會不經意地微微勾起笑容,彷彿那消息上面裹滿了糖蜜,甜滋滋的沁入她身心,唯有此時,她不幸的婚姻才得到一點救贖。表面上她總客套地為起伏的景氣嘆息,然而我聽得出來,那些話皮子底下都是同一句,血淋淋的,用她巧笑的眼角輕輕地說:「呵,活該。」

我沒有生氣,偶爾還會陪她一起埋怨那個占她大半青春的男人,聽她又造訪了哪些大大小小的城市:伊斯坦堡、溫哥華、波士頓、巴黎、維也納,好幾個夜自習返家的晚上,我從郵箱裡收到她在異地寄來的明信片都有一種她已自由的錯覺。之所以是錯覺,是因為當我們下一次見面,她總是答不上來那趟旅程最美的地方。

「唉,走過就忘了,但是捷克是真的很漂亮喔!很像在拍電影,」

「阿,妳爸最近在幹嘛?」

我看著她深邃的五官,一雙眸子清清秀秀的,眉毛修得細長,毋須多施粉黛。年歲在她臉上僅稍稍滑過,是因為她避掉了柴米油鹽醬醋茶嗎?還是她總下意識地選擇遺忘?不管答案是什麼,她的世界剩下雨季,淹沒成汪洋,我看見她載浮載沉,周圍有浮木卻不抓。

我以為日子在我身上沖淡的傷也能替她結痂。

雨季又來了,潮濕的空氣潮濕的牆壁,佈滿霉點的木板門,蓬鬆毛躁的頭髮。周圍一切都被淋成悵然,一片陰鬱灰濛的意象,適合追憶適合緬懷適合待在室內裡閒話,一票無處可去的老人家,倒是唸起故人。

於是「妳媽」變成關鍵字,一聽見就會牽動我所有細微敏感的神經,雨是酸的,人言亦是。

「都要上大學了,妳媽沒有表示一下?」

我尤其討厭他們的尾音上揚。

我媽沒爭我跟哥哥的撫養權,也沒替我倆出生活費,目的是要讓我爸不快活。我哥想跟著姓黃,祖父不肯應,我爸逍遙不改樂觀,我哥仍是葉家長孫。因此,她打的算盤沒一個得逞,至今仍然像一抹活在當年陰影之下的幽魂,孤伶伶地徘徊在外婆家那棟偌大的別墅,用一堆無用的雜物和垃圾塞滿空蕩的房間,幾年前的藥瓶了,長滿塵,擱在一樣積灰的床頭櫃。

我總覺得她會那樣是我們家欠她的,是我爸的不忠欠她的,我不怪她鮮少關照我與兄長,她儘管多砸點心血在自己身上,因為誰也沒辦法擔保她的未來。

她不算是個好母親,我也不是個滿分女兒,現在不是,以後也不會是,所以大多數時候我看她更像是兩個陌生女子在對望。餐桌一邊,那個女人離婚快七年,前一段感情掏走她血肉裡僅剩的那些信任,至今仍孤身一人;餐桌這邊,一個被祖父母帶大的少女,雖然從小與她的母親稱不上親暱,但也就好好地成長為一個完整的人,生活裡不乏關愛。

爸爸在結識新任妻子的時候把一箱泛黃的書信和錄影帶都交給了我,是當年媽媽沒帶走的舊物。裡面有一張特別精緻的卡片,封面有一襲鑲了亮片的婚紗,藍墨水寫盡綿綿情話和承諾,那些文字固若金湯,沒有半點縫隙,任誰也不會懷疑。

他寫:「嫁給我,我會讓妳依靠一輩子。」

然而我想起的是我母親,偶爾一起出遊,她開車送我回家時抓著方向盤,花花綠綠的燈火從車窗外映進來,她那明明掌握著前進的權利,卻還是一副無路可去的樣子。

我總是在想,我還能為她做什麼呢?

只要有閒人,家裡的雨季就不停,始終還是會有一些酸溜的廢話滴滴答答打到媽媽身上,於是我也造雨,午後雷陣雨,響雷交加雨珠斗大,轟隆轟隆,我的地盤下著比你那兒還烈的雨,觸發密碼是「妳媽」,不想被淋濕就聰明點別提。

我爸欠我媽的一輩子有多長,我就要在那些漫漫無期的歲月裡替她辯護:「到底是說夠了沒啊吼!都過去那麼久了也不是這個家的人了,能不能不要再提了!」

評審評語

鍾文音

也是酸雨的雙關詞,指向內外的雙重世界,一方面是雨季的惆悵,一方面是「爸媽離婚那時也在雨季」的無奈與傷感。作者將婚姻關係觀察得頗為仔細,尤其竟能書寫出兩性的差異,隱隱帶出母親仍走不出牢籠的真切感,將母親的心理細節捕捉得非常傳神,超齡。文字凝鍊,又世故老練。書寫有畫面感,也非常有同理心,將母親的失落和自己雙重連結。描寫得很具細節,抒情得很深刻,足以勾動閱讀者的感情與同理心。最後從父親新任的妻子冥思到自己的母親,明白自己永遠都站在母親的這一方但卻又無能為力的真誠,讀來十分有力,如下了一場結結實實的雨般。如此年紀能真誠面對,實數不易。

評審評語

郝譽翔

「酸語」「酸雨」諧音,從篇名開始就帶給讀者許多想像的空間,作者觀察敏銳,寫活了走出婚姻關係後的父親和母親,只消簡單幾筆,就能精準勾勒出男女不同的心事與性格,寫到痛處哀而不傷,含蓄內斂,卻令人低迴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