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到飽

國立彰化女子高級中等學校

楊珮如

【得獎感言】

吃到飽餐廳和補習班最大的相同大概在於,去了那麼多次我洞悉這空間的布局,但緊密排列的桌椅我總審慎以待,唯恐坐到別人訂好的位。隻身前往的顧客安坐在一方角落幾個小時,除了進食鮮少需要張嘴,建立不起親密關係,即使我是它最忠實的酸民,忠實到寫了一則通篇抱怨的一顆星評論還得了獎。

 

謝謝爸媽的學費,謝謝雅雯湘雯柏棋老師,謝謝ㄅ謝謝D,謝謝評審謝謝獎金。

 

日前考完多益,我傳訊給幫我準備題本的老師說以後不用了,他回他有利用不到了被遺棄的感覺。笑死,講這什麼實話。

 

對了,我覺得隔壁棚〈新手攝影指南〉寫超好。


【得獎作品】吃到飽

  爸媽似乎酷愛吃到飽。

  奢侈飲食是無聊日常的重要犒賞,而吃到飽餐廳是最直覺偷懶的答案。什麼都能吃,什麼都能選,省略點餐的選擇困難,自由自在。「年紀到了,不能再這樣吃了。」他們每次都這麼說,臉書動態牆卻原形畢露。打卡就送頂級安格斯黑牛,永遠划算誘人。

  我其實並不享受這樣的用餐模式。

  過多的選擇與過小的食量,我總在取餐區逡巡而無所適從。但爸媽早已填滿桌上的空隙,不外乎牛肉豬腳生魚片,和幾盤甲殼類海鮮。他們滿意地看著瓜分的戰果,邊剝殼邊討論起這是什麼品種的蟹,我永遠分不清的蟹膏蟹黃蟹肉。一些貌似不能吃的部位在他們手中被解剖,分配到我的盤裡。我沒那麼喜歡海鮮,卻仍然吃,大吃特吃。因為平時不常吃,因為那是爸媽細心剝好親手夾給我吃。

  爸媽告誡澱粉類太容易飽,濃湯飲料多喝無益。我下意識往現煎豬肋排區前進,都來到這了,盡量吃點貴的東西。多夾一點,多吃一點,即使怎麼夾都是賠錢貨,或多或少朝划算前進一點。

  盛著食物的盤子上方打著燈,目的是保溫。我盯著取餐區發呆,燈光昏黃,像精美的陷阱替獵物打光,閃閃發亮。熱氣被照得清晰,我彷彿看見坐在檯燈下的自己。頭殼被加熱,讀書的熱情被保溫,手上的講義燉得軟爛,蒸散出的知識啃食腦海,或者早已逸散。

  我的補習班也是吃到飽制的。

  小六那年,我參加補習班試聽。老師帶我穿梭各樓層參觀,告訴我這裡和其他補習班不一樣,這裡比較自由,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課表客製化,隨時都能調整。

  他們說我需要適合的老師,遇到不適合的就換。

  他們說什麼課都有,全科英文電腦檢定,程度貫穿十二年國教,開課多元。

  他們說這是資優生方案。

  他們祭出三年的合約,給出他們口中最有誠意的優惠,月繳8000元,一週超過三十堂課程通通都可以聽,想聽就聽,聽不到還可以看影片補課。孩子的教育不能省,想著也許真的蠻划算的,只要我每天都排課。一約三年,總價二十八萬,努力用功,為自己的未來儲值。

  夾很多英文課當主食,先修數理是不可或缺的配菜,尚有餘裕夾點國文社會當甜點。四點放學後補習班專車接送,九點才下課回家,小六的我提早過著實現夢想的生活:保持好成績,未來好成功。

  國小的暴食在國中日益消化不良,野心勃勃地每盤都夾了一點,但根本吃不完。駝著書包抵達補習班,無力坐挺聽課,徘徊在昏迷與清醒間。輕握著鋼筆卻放任它自由翩翔於紙面,筆舌偶失靈,黑墨不發一語蓄力,表面張力失去依恃,崩落。斗大的墨漬為我的生活添亂,紙張纖維如運河,墨汁暢行無阻,肆意染遍大江南北。後繼無力的隋朝於是輕易被擊垮。

  怎麼就學不會教訓?

  北宋聯金滅遼的下場是被金滅,南宋卻仍選擇聯蒙古滅金。轉眼間我已國三,合約剩下半年,我在一步步邁向下個朝代的戰亂中,再次走向滅亡。補習班以「家庭訪問」為由載我回家,一路讒言已然從補習班口中的資優生獲國教署正式認證,那是先修課程的功勞,說著說著我也就真的相信了。

  回到家,他們說我是好苗子。他們說從小培養起的孩子大學榜單不能掛在別人家。他們說上高中後課業會變重,我會需要他們,國中成績證明他們的課有其必要。

  吃得太飽了。吃飽的人總是懶散的,胰島素分泌刺激飽足感,忘記居安思危,動作慢悠悠地插不上大人們的談話。我看著我的未來從他們嘴中示現,口水沫子噴出成卜文,直到他們發現我偷聽了他們吵三小時的架,趕我上樓睡覺。原來我是這場戰役中最早被滅的金。

  歹戲拖棚。

  南宋大抵是在萬般無奈下採下下策,爸為了驅逐補習班老師,終於在凌晨兩點簽下不平等條約,我的未來三年再次被綑綁。而等到補習班公民課教到訪問交易有七天審閱期,那已是高二的事,早就過了頭七。

  升上高中依舊是資優班,依舊是滿滿的課外活動,上課依舊精神不濟,成績依舊維持前幾名。消化不良下一步就是吃不下,於是數理課成為海鮮,英文課是我越夾越多的現煎豬肋排,國文社會反成了輕鬆入口的甜點。

  我考上的是語文資優班。

  在這理科至上的當代,我意外背離爸媽的期待。他們原注重的外語能力反將我養成文科生,他們不知道國一的我聽國二的數學課能聽懂多少,不知道我聽過就忘了,不知道我擅長模仿進食。解析一隻螃蟹我嚙咬外殼,食不了髓知不了味。

  為填滿盤子我多選一點英文課,休息時間像空盤子爬滿罪惡感,著急夾了蛋糕茶凍冰淇淋,告訴爸媽我就喜歡吃這個。他們無從置喙只眼神殷切,彷彿控訴著怎麼不吃海鮮,早知道我要讀社會組就不需要帶我來這裡了。

  很快我的成績增幅不及學科難度,巍巍顫顫挺過鴉片戰爭,國英數物化歷地公卻組成八國聯軍殺得我措手不及。我學習東南互保盡力保全部份的自己,課表不再緊湊,留下成績潰不成軍。

  某個悠閒的週六午後,我在客廳看動漫。爸走下樓,愣了愣,像是不習慣在此時看到我,隨意問了句:「你今天怎麼沒去上課?」原想解釋今天沒有排課,我卻被制約般地拿起手機,傳訊息給老師說我等一下想上多益課。他看著我關掉電視,欲說還休,卻道天涼了,去穿件外套我載你去。我們不曾討論卻彼此心照不宣:錢都繳了,總是不能浪費。

  以為什麼都可以選,但其實別無選擇。只能繼續進食,直到忘記進食原本是件快樂的事。

  一路上,我從後照鏡偷窺爸。他的目光筆直如我的生活三點共線,溢出的情緒卻被看穿。或許他也想過停止暴飲暴食,停止彼此為難。所謂多益,多吃無益但多說更無益。合約無法中止,扣款不能收回,刑期尚未額滿,同志仍須努力。補習班騎樓外灰鐵色的欄杆生鏽如廢棄大樓,竟多麼像監獄,表現良好卻換不到減刑。

  那堂多益課上我抄了沒得選之不得不的片語:have no choice but to V.。老師說譯作必須,我暗忖有得選又有何區別。教室裡我的脖頸驟然抬起又緩緩落下,畫出升糖素分泌圖,九點準時下課我麻木起身,收拾好食糖後興奮感消散完的空虛,回家。

  「我吃不下了。」我對爸媽說。

  「那就走吧。」他們看了眼我盤中的剩食,意外俐落地回答。

  用餐時間還有好久,服務生還沒來問最後加點。學測前最後一次去吃到飽,我們提前離開餐廳,甫走到門外卻想不起來,剛才到底吃了些什麼。這頓奢侈的晚餐,我從小六吃到高三,整整六年。

  突然一陣反胃,我在路邊吐了起來。

【評審評語 ◎鍾怡雯】

乍看以為是飲食文學。這是篇穿著飲食文學的外衣,實則反思教育的散文。家人喜歡吃到飽,作者的補習班也一樣吃到飽。資優生方案,什麼科目都有,什麼都補。吃到飽對消化系統甚為不良,什麼都要補的資優生方案揠苗助長。題目一語雙關,結尾很難得的也一語雙關——吃到飽讓人反胃,於是敘事者在路邊吐了起來。令人反胃/反感的吃到飽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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