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雅淇

莊雅淇

  • 散文組佳作
  • 武陵高中

得獎感言

不曾想過〈予星記〉會得獎,感謝評審老師對這篇有點奇怪的文章給予肯定。

同時我也想謝謝滋養我的家庭,讓我有了寫作的動機與靈感。

當時正面臨著一系列大學申請的瑣事,於是我將那些雜亂的心情以及身為新住民子女在成長過程中得到的體悟寫下,造就了這篇文章的誕生。

最後,想將此文,獻給陷入自我懷疑的新二代們。在最黑暗的夜裡,我們都是給予星辰,使夜空發亮的人。

得獎作品

予星記

按照古早就定好的族譜,家族裡和我同輩的女生名都以「予」開頭,姓名裡的三個字,其中三分之二都被老祖宗規定好了。剩下一個字則是由識字不多的媽媽幫我取的:星。

予星、予星、給予一顆星。我可以穿鑿附會地說這是父母給的期望,希望我的人生在黑暗時能添上幾粒璀璨之星,畢竟我出生於凌晨三點,那是最深沉的夜晚時分。但是我不認為他們能將這兩個字解釋成詩情畫意、或是充滿祝福的意思。星,是姓名裡唯一由父母親取名的字。稍微長大一點才知道,越南國旗正中央剛好就是一顆五角星。

媽媽出生時,越戰還正膠著。她的童年印象裡有美軍與共黨,但更多的是其他面黃肌瘦的八位手足以及尋覓下一餐著落的慌迷心情。我從未問過,但心裡明白,她是為了改善娘家與自己的生活,才和我父親相識、結婚的。她離開越南,嫁來台灣,丈夫是一位事業有成但雙腳因受傷而殘障的男人。

爸爸曾經是事業有成的電子科技業主管,卻被那年的金融海嘯淹沒、丟了工作。帶著曾受重傷的雙腳和已知天命的年紀,在不景氣的市場中一跛又一跛地尋求生路。現在待在家裡的他玩著美國股票,總是蓬頭垢面的。臉上掛著十幾年前配的近視眼鏡,常隨著鼻樑泛出的油光滑落至鼻翼的位置,厚重鏡片上還沾附著點點頭皮屑。和他以往西裝筆挺、面貌整潔的模樣天差地遠。

雖說媽媽是嚮往過好日子而嫁,但自從丈夫失業以後,家中經濟支柱就落在了她的肩上。戰亂時的平民哪有書可以念?她沒有教育學歷,領著中華民國的身分證,在工業區裡的生產線當作業員,和其他外籍移工當同事。五十幾歲的婦人,朝九晚九,領著和大學畢業生差不多的薪水。我常聽見她煩惱著菜錢、生活費,一邊嘮叨、一邊嘆息。

而爸爸也同樣心急著孩子的學雜費,心情總隨著螢幕裡的紅紅綠綠起伏,那些線段和我後來在地理課看到的地形剖面圖很相似,有丘有壑的。出現山丘時,他便歡喜。然而當凹壑開始形成,並越走越深,他便會惱怒而破壞在他周圍的物品以洩憤。他的憤怒之深,從他拍桌、摔杯子、搥牆的力度皆可得知。我曾在好幾個無法成眠的夜晚,聽著一聲聲的巨響從電腦一直亮著的客廳傳來,穿過水泥牆、門扉,穿進了我失眠的大腦裡,不斷盤旋。

他的憤怒與她的哀嘆,在我腦裡翻攪、迴盪,最後凝聚成疑問。我會一再地想著這問題,然後得出結論。一個可嘆又悲壯的結論。

那問題就是,他們真的覺得自己當時的決定是對的嗎?

一位是背負著傳統社會裡傳宗接代的使命、另一位則是想改變娘家和自己的處境。但是快二十年過去了,他仍在漂浮不定的股海裡擔憂有沒有賺回本、隨著數字迭起載浮載沉。她每天仍然辛苦的在工廠裡做著枯燥乏味的工作,想著一家子的吃穿用度。貌似組成家庭、養育子女並沒有讓他們更幸福,反而更是憂愁。於是我得出了一個可嘆又悲壯的結論。可嘆的是,其實他們心底都明白,這些歲月終究是白忙一場了。

而悲壯於,我,便是這些日子裡的犧牲品。

在沒有愛情的基礎下,我被誕生了、我被成長了、我被這世界參與了。我不得不參與這世界裡的各種追逐、競爭。當我吸進第一口空氣時,我便不再屬於自己,而是屬於這個世界。在這裡,我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無法選擇和我綑綁一輩子的父母,我只能接受自己的出身,只能接受。

「不要跟妳媽媽學越南話!妳是台灣人,不要講那些沒水準又是落後國家的話!」還記得小時候只是好奇要怎麼跟越南人打招呼,我就被阿嬤當著媽媽和我的面,用台語訓斥。

「妳上廁所是不是都用手擦屁股?」

「妳住火車站嗎?因為那裡都是外勞。哈哈哈!」

對於同儕的嬉笑,我反駁了無數次。不是這樣的、我從小就生長在台灣、我不會講越南話、我不笨,拿過好幾次第一名……。我曾忍著淚水,用顫抖的聲音一句一句拔出那些尖銳、刺在心裡面的荊棘。但隨著年歲增長,我逐漸對那些話語免疫、也越來越少聽到那些貶低人的玩笑,也許是我變得堅強、也有可能是其他人思想變得成熟。總之,後來的我接受了自己的出身,也笑看他人對我的歧視。我接受了這世界對於我的存在,所貼上的各種標籤。再難聽的言語都將淡然沒入靈魂裡最深沉的漩渦,不復對我造成傷害。

卻萬萬沒想到,傷害並不來自那些傷害過我的人。而是我,自己的存在。

「同性戀怎麼可以結婚!沒有生育能力、沒有小孩,國家會垮掉!」爸爸看著選舉公報上的公投題目,斬釘截鐵地說著。他不斷重複無法生育是多麼嚴重的事。我反問難道就該讓同性戀者被迫和異性結婚生子嗎?即便他們過得不開心、生活在沒有愛的環境裡?

他理所當然地說,「起碼這樣可能會有孩子。」

聽到這樣的回答,我才想起,父母是為了什麼而結婚。我都快忘記我之所以存在,是來自於他和傳統社會那迂腐的價值觀。有沒有過得幸福快樂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有沒有後代。所以他花了大筆仲介費和聘金結婚,就只為了

讓自己有後。而我就出生了,為了滿足台灣傳統社會下的思想,我就這樣出生在對我滿懷歧見的社會、我還得在文化資本不比人的情況下追逐別人唾手可得的成就、機會。我甚至成了雙親在賭了快二十年後,卻達不到理想生活所形成的一種犧牲。

轉瞬間,我好像什麼都懂了。我的存在並非來自於愛,所以反同的雙親之所以反對,是因為他們根本不懂因為相愛而結婚是怎樣的感覺。我突然對於自身的存在,感到羞恥也愧對於這個世界。我相信人和人之間能夠因為愛而決定相互扶持一輩子,無關性別。但諷刺的是我本身的存在並非愛的結合,而是來自兩個只為自己人生考量的個體。對於所有歧視性的言語我都能笑著回應,唯有那句「妳媽是被買來的嗎?」從小到大獨自刺耳。就像是爸爸在半夜又敲又撞製造的轟然一聲、又像是媽媽綿延不絕的嘆息聲,都在我耳裡不斷徘徊,提醒著我是一個如此壯烈的存在。

與爸爸爭論同婚的那個夜晚,我意識到自己就是他反同論點最真實的例證,證明了即使沒有愛情的基礎,我依然出生在這世界上。我對自己感到最深沉的失望,心底的漩渦以最高的速度旋轉,將以往承受的所有尖刃利劍吐出,所有的傷害皆張牙舞爪向我襲來。

濕潤的淚渲染著眼球、眼眶,將我的靈魂之窗浸入黑暗之中,我沉沉睡去。在那個夜晚裡做了再真實不過的夢。夢見我爬在股票折線圖上,爬到最高、爸爸最開心的那個點。倏忽地,四周景物轉變,成了沒有半顆星的夜空,我依然站在制高點上,風雨呼嘯、咆哮。最後我閉上眼睛,從最高的頂尖縱身一躍。

在那什麼都沒有的黑夜裡,我就像是一顆星。不為誰而產生,就只是自己在閃耀著。

評審評語

郝譽翔

這是一篇細膩而動人的作品,飽滿的情感充滿字裡行間,作者對於家庭人生乃至情感的提問與疑惑,無一不能引人共鳴,展現出年輕人追尋自我的勇氣。